上帝的夢
作者:錢鐘書
那時侯,我們的世界已經給科學家、哲學家和政治家訓練得服服貼貼,沿著創化論、進化論、層化論、优生學、新生運動的規律、日新月進。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提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万變,變化多得歷史不胜載,快到預言不及說。那時侯,人生歷程的單位是用“步”來計算;不說“過了一年”,而說又進了一步,不說“壽終”,說“行人止步”,不說“哀悼某人逝世”,說“五十步笑百步”——笑他沒有向前多進几步。在男女結合的集會上。賓客只說“雙飛”,不說:“雙宿”;只有少數守舊的人還祝這對夫婦“保持五分鐘熱度”,這就等于我們現在說“白頭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希冀。但是這种進步的世界,有一個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來之文化檢討,日記,年譜,自傳,“我的几分之一生”,以及其它含有訃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它們的效用。虧得那時候的人壓根就沒工夫看書。至于寫這類讀物的作者呢?他們運气好,早搶先在二十世紀初葉投了胎,生了,寫了,死了,有人讀了,沒人讀了,給人忘了。進化的定律是后來居上。時間空間演化出無机体,無机体進而為動植物,從固定的植物里變出了文靜,纏著人不放的女人,從活潑的動物里變出粗野,敢冒險的男人;男人女人創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無上的上帝該是進化最后的產物。不過,要出產個上帝談何容易。哪個歷史上的偉人不在娘胎里住過十個月才肯出世的?象現在四万万互相殘害的子孫的黃帝,就累他母親怀了足足二十個月的孕;正位為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里住了八十年然后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實的“老子”了。所以當天演的力量,經過數不清的年頭,創化出一位上帝時,人類已在這世界里絕跡了——也許就為“雙飛”而不“雙宿”的緣故。甚至進化論者也等不及了。因此,這個給物質塞滿的世界同時見的空洞,宛如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愚人的頭腦。 正在深夜,古舊的黑暗溫厚地掩覆著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蓋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從虛無里直推出來,進了時空間,開始覺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來神學家和玄學家的證明,情人,戰士,農夫,跟孤儿寡婦的祈禱,才算有個主儿。但是,這許多虔誠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給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對遺腹子的愿望,上帝絲毫沒有收到。他張開眼睛,什么都瞧不見。身子周圍的寂靜,無邊,無底。已逝去的人類的遺習,在上帝的本能里半醒過來,他象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這寂靜久未被人聲打破,結成了膠,不容聲音在中間流動。上帝悟到這身外的寂靜和心里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從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見過,不知名的光明。這要求一刻強于一刻,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忽然黑暗薄了一層,夜減少了它的壓力,隱隱露出高山峽谷的輪廓,眼睛起了作用,視野有了收獲。這使上帝開始惊奇自己愿力的偉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讓步,這還不夠!本來望出去什么也沒有,現在他眼睛所到,黑暗就生出東西,龐大地迎合自己的目光。以前人類贊美万能創世的歌聲,此時在上帝的意識層下似乎又顫動著遺音和回響。
上帝畢竟還保留人的脾气,知道了有權力就喜歡濫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驅除,瞧它听不听命令。咦!果然一會儿東方從灰轉白,白里透紅,出了太陽。上帝十分快樂,他覺得這是他要求的,听他的分附。他給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動地閉上,同時心里想:“好厲害的家伙,暫時不要它。”說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滅,又自造成一團息息不停地泛出紅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對自己的本領和權力不能再怀疑了。既然閉上眼睛便能去掉光明,這光明定從他眼睛里產生的;不信,試張開眼睛,你瞧,這不是太陽?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順地自獻在眼里。從前公雞因為太陽非等他啼不敢露臉,對母雞昂然夸口,又對著太陽引吭高叫,自鳴得意。比公雞偉大無數倍的上帝,這時侯心理上也就跟他相去不遠,只恨天演的歷程沒化生出相當于母雞的東西來配他,听他夸口。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他科學上的根据。正象一切优生學配合出來的動物(譬如騾),或者至高無上的獨裁元首(譬如希特勒),上帝是不傳种的,無須配偶。不過,公雞般的得意長鳴,還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這笑在曠野空谷里起了回聲,使上帝佩服自己的聲音能變得這樣多,放得這樣大,散得這樣遠。
這位上帝真不愧進化出來的。他跟原始人絕然不同。他沒有野蠻人初發現宇宙時的迷信和敬畏。他還保持著文明人“唯我獨尊”的自信心。野蠻人隨地疑心有神道,向它屈服和崇拜。這种思想,在上帝心里,影子也無。他只發現了自己的偉大,覺得自己能指揮万物,無須依賴任何人。世界隨他的視線蜿蜒地伸出去。腳走到那里,地會跟到那里,只有地平線向后退,這也表示它對自己的畏縮。一切都足以增進他的驕傲,培養他的虛榮。他忽然需要一個伴侶。這廣漠的世界,獨住了怪乏味的!要一個伴侶來崇拜,贊美自己,好打破現在的沉寂。上帝因此思索著這伴侶該具有的資格。他的結論雖沒有下面所說的那樣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這伴侶要能對自己了解。不過,這种了解只好象批評家對天才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會使他如法創造跟自己來比賽,只夠使他中肯地贊美,妙入心坎地拍馬;因為——
第二,這個伴侶的作用就為滿足自己的的虛榮心。他該對自己無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頌贊,象富人家養的清客,被收買的政治家,受津貼的報紙編輯。不過,上帝并沒有賄賂他,這頌贊是出于他自動的感激悅服;所以——
第三,這個伴侶該對自己忠實,虔誠,象——象什么呢?不但天真未鑿的上帝不會知道,就是我們飽經世故,看過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屬,領袖和愛戴的人民間种种關系,也還不知道象什么。
有些人,臨睡稍一思索,就會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時若胡思亂想,便會沈沈睡著。上帝也許是后一种人演化出來的;他模糊地因想成夢。這馴服的世界也跟著他進了夢里。他夢中看見的依然是荒山野水,水里照有自己的像。他頓時有了靈感,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揀比較丰肥處挖一團泥,對自己的像,捏成人坯子,吹口气,這坯子就活動起來,向腳邊俯伏叫著:“全知全能的主宰呀!我將無休息地歌頌你。”上帝這時侯又惊又喜的心情,簡直不可擬議。假使我們是小女孩子,忽听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赶著自己叫“媽媽”,或者是女大學生,忽見壁上貼的好萊塢男明星在照相里對自己做眼,低聲唱“妹妹,我愛你!”也許我們能揣度,想象他此時心情的万分之一。只可惜我們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圣經寶典關于黃土搏人的記載,在此時上帝的夢里才算證實了是預言。上帝并不明白自己在作夢,或者夢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這團水泥分析起來壓根就是夢的質料。他捏一團夢作成人,仿佛有人會捏鼻子做夢。上帝以為真有一個湊趣助興的人,從此以后,贊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稱自己的心。因為對自己最好的贊頌,是好象心上要說的,而偏是耳朵听來的,有自贊那樣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諸傍人的貢獻。這個理想,我們人人都有,也許都曾在夢里造個人來實現;不幸得很,醒時要憑空造這樣一個人,可沒那么容易,我們只能把現成的人料改造,至多將迎合自己的小人增修成大人物,總不象做夢時的隨心如意。
上帝在人類滅絕后才出世,不知不覺中占有許多便宜。譬如兩個民族相斗爭時,甲族人虔誠地要求懲罰乙族,乙族真摯地望他毀滅甲族,使聰明正直的他左右為難。這种困難,此時決不會發生。即如他的夢里造人,若世間還有文人,就是极好的筆戰題目。据他將爛泥捏人一點看來,上帝無疑有自然主義的寫實作風,因為他把人性看得這樣卑污,向下層覓取材料。同時,他當然充得古典派的作家,因為听說“一切創造基于模仿”,試看万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著水里的印象才能創造第一個人。不過,不知道是古典派的理論不准确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還是上帝的相貌丑陋呢,他照自己樣子造成的人,看來實在不中意。他想這怕由于泥坯太粗,也許初次動手,手段還沒純熟。于是他選取最細軟的泥——恰是無數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細揀去砂礫,和上在山谷陰處未干的朝露,對著先造的人型,精心觀察他的長處短處,然后用已有經驗的手指,捏塑新調的泥,減削去肢体上的盈余,來彌補美觀上的缺陷。他從流水的波紋里,采取了曲線來做這新模型的体態,從朝霞的嫩光里,挑選出綺紅來做它的臉色,向晴空里提煉了蔚藍,縮入它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陣輕飄浮動的風,灌注進這個泥型,代替自己吹气。風的性子是膨脹而流動的,所以這模型活起來,第一椿事就是伸個軟軟的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為天下傷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樣。這第二個模型正是女人。他是上帝根据第一個模型而改良的制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嘗試,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愛漂亮的男子都模仿女气,逼得時髦的女子只好另出心裁,帶著妖气。
從此,上帝有了事做。為這對男女,上帝費盡心思,造各种各樣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給他們享受,利用。每造一樣東西,他總沾沾自喜地問男人和女人道“我又為你們發明了新東西,你們看我的本領大不大?”于是那一對齊聲歌頌:“仁慈救世的上帝!”這樣好多次后,這一對看慣了他的奇跡,感謝得也有些厭了,反嫌他礙著兩口子間的体己。同時上帝也詫异,何以他倆的態度漸漸冷淡,不但頌贊的聲音确減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時的膝蓋和背脊似乎不如以前彎得靈便。于是,上帝有個不快意的發現。自從制造人以來,他發明的東西是不少了,但是有發現還算是第一次。 這發現就是:每涉及到男女間關系的時侯,“三”是個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數目。假使你是新來湊上的第三者,你當然自以為少不了,那兩人中的一人也會覺得你少不了,還有余下的一人定以為你要不得,你更以為他或她要不得。假使你是原來的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覺得自己少不了,那兩人卻都以為你要不得,你也許對兩人中的一人還以為她或他少不了,對余下的一人當然以為她或他要不得。据數學家說,一只三角形里不能有兩只鈍角。不過,在男女三角形的關系里,總有一只鈍角。上帝發現這鈍角并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反而是自己,不識趣地監臨著他倆。這真是气得死人——不,气得死上帝!他最初造女人,并非要為男人添個伴侶。他只因為冷清清地無聊,制造個玩具來遣悶,而第一個坯子做得不滿意所以又造一個。誰知道他倆要好起來,反把他撇在一邊。他奇怪著,這女人何以對高高在上的自己老是敬而遠之,倒喜歡跟那下等的男人接近。于是,上帝又有一個不快意的發現。這一次的發現不是數學上的,而是物理學上的。 這發現就是:宇宙間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因為地心吸力的關系,一切東西都喜歡向下掉,包括牛頓所看見的苹果。所以下等人這樣多,上等人那么希罕,并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層壓迫的趨勢。青年人那么容易墮落;世道人心那么每況愈下——這全是一個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時侯,又調露水,又仿波紋,無意中證實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語,沒提防另有一句古語說:“水性就下”。假使樹上掉下的苹果恰砸痛了牛頓的頭,或砸破了他的鼻子,那么牛頓雖因此而發現吸力的定律,准會覺得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樣上帝雖參透了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還覺得女人的情感离奇不可解。他甚至恨自己的偉大是個障礙,不容他們來接近,造了這一對男女,反把自己的孤寂增進了;襯著他們的親密,自己愈覺被排斥的無聊。可气的是,他們有不能滿足的需要時,又會來求來討好。譬如水果爛了,要結新的,家畜吃膩了,要換野味,他倆就會纏住上帝,又親又熱,哄到上帝答應。一到如愿以償他們又好一會要把上帝撇在腦后。上帝只變了他們的用人,這使他大大的生气。原來要他們愛自己,非先使他們愛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于果子或野味么?他們這樣存心,若還讓他們有求必遂,那么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味里的呆鳥了!因此上帝下個決心,不再允許他們的吁請。但是,上帝是給他們罩上正直慈祥的頭銜的,怎好借小事跟他們為難?只能靜候机會,等他們提出無理的要求時,給他們一個干脆的拒絕,稍泄胸中的悶气。妙在上帝是長生不死的,隨你多么長的時期,都熬得住等待。
錢鐘書一天,女人獨來向上帝請安。她坐在他腳邊,仰面看著他的臉,藍液体的眼睛,象兩汪地中海的水,嬌聲說:“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怎樣來感謝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閃電戰術,猜疑地問:“你有什么要求?”
女人陪小心似的媚笑,這笑擴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丰腴的曲線增添了波折,說的話仿佛被笑從心底下泛上來的,每個字都載沉載浮在笑聲里:“你真是全知全曉的造物主哪!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我真怕你。其實我沒有什么要求;你待我們太好了,一切都已滿足。那個算不得要求。”
“‘那個’是什么呢?快說。”上帝不耐煩地說,同時心給希冀逗得跳著,想也許是机會來了。
女人把后備著的嬌態全部動員,扭著身子說:“偉大的天公啊!我最佩服你的無所不能。你只無所容心的一舉手,已夠使我們贊美。我并不要新奇的東西,我只奉懇你”——說時,她將臉貼住上帝漠無所感的腿,懶洋洋地向遠遠在山谷里的男人做個手勢——“我只奉懇你再造一個象他樣子的人。不,不完全象他,比他坯子細膩些,面貌長的英俊些。慈悲的主啊!好不好?”
上帝听了,直跳起來,險把腳邊膩著的女人踢出去,急忙問:“要我再造一個男人的理由呢?”
女人一手自拍著胸,一手撫摸著臉說:“嚇死我了!神奇的上帝啊!你的力气真大,行動真急!你看,我的臉都給你碰痛了——那沒有關系。你不是問我理由么?
我男人需要個朋友,他老跟我作伴,怪悶的。你再造一個男人,可以免得他整日守著我,對不對?”
“也可以免得你整夜守著他,是不是?”上帝的怒聲,喚起了晴空隱隱的雷聲,“女人啊!你怎敢向我提這樣的要求呢?你對一切東西都貪多,浪費,甚至對于男人,在指定的配給以外,還要奢侈品。那還了得!快回去,我饒赦你初次,你若再抱非分的欲望,我會責罰你,把你現在有的男人都毀滅了他。”
最后一句話,大有效力。女人飛紅了臉,咕嘟著嘴,起身去了,一路上喃喃自語:“我不過說著玩儿,虧你就會拿腔作樣。老實說,我早看破你沒本領造一個比他好的男人!”這些話幸而上帝沒听到。他這時因為如愿以償,出了心頭惡气,樂的不得了;怕笑容給女人看見了,自己不好意思,所以將臉躲在黑云堆里。他嘻開嘴,白牙齒的磁光在黑云里露出來,女人恰回頭看見,她沒見過牙膏商標上畫的黑人,誤以為電光。上帝努力忍住的“哈哈”笑聲,在軀殼里一陣陣的掀動,女人遠听著,以為就是打雷。她想上帝在施展恐怖手段,又气又怕,三腳兩步,跑到男人那里。上帝才恐嚇過她,要剝奪她這個唯一的男人,所以她對他又恢复了占有的熱情。她坐在他頭邊,吻醒了他,擁抱住他,說話中每一個字上都印著吻,染著她嘴唇的潮潤:“我只有你,我只愛你。我沒有你不能活。我不許你給人奪去……”男人酣睡初醒,莫名其妙,听到女人重申占領決心的宣言,愈感到局促不安,因為他剛做一個夢,心里有鬼。女人跑得累了,情感緊張得倦了,好容易才沈沈睡著。他偷偷地立起來,挑了兩塊吃剩的肥肉,去祭獻上帝。
“弘恩大量的主人翁啊!求你垂鑒我的虔誠接受這微末的孝敬。我們一切原是你賜予的,這東西也就是你的,我們所能貢獻在你腳下的,只是一片真心。”男人如是說。
上帝方才的高興此時更增加了。他想,人來獻祭,這還是第一次。准是那女人愧悔心萌,沒臉相見,所以差男人來求情的。不過,若讓自己的喜悅,在臉上流露,未免給他們小看了。于是默然不答,只向男人做出一种表情——法國和西班牙小說家用下面的記號來傳達的表情:
“?”
男人見上帝臉色不難看,便鼓起勇气說:“我向主人要求一椿小事。”
這使上帝恍然大悟那兩塊肥肉的作用,原來男人的禮物相當于女人的巧笑媚眼,都是有所請求時的賄賂。虧得沒把男人造得美麗,否則他也不必送禮了!同時吩咐男人說明他的要求。 “我求你為我另造一個女人——”
“女人剛來向我作同樣的要求,”上帝截斷他的話。
上帝此時又失望又生气。但是那昏頭的男人,听了上帝的話,惊喜交集。他想:“女人真是鬼精靈儿!我做的夢,她怎會知道?怪不得她那一會儿抱了我說那些話,原來她甘心犧牲她自己的利益,已經代向上帝要求,但又有些舍不得我給新造的女人搶去。唉!她這樣大度,這樣体貼,我怎忍得完全拋棄她呢?”一面心上想,一面向上帝涎著臉道:“是呀,她也覺得生活單調,希望有個同性的人來伴她解悶。”
“你錯了!她不是要求我造個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質的要求。她要求我另造個男人,要比你這蠢物長得好,你知道么?”
這時侯男人的失望不亞于那時的上帝,赶快問:“主呀!你允許她沒有?”
上帝覺得有一种怒气發泄的痛快,厲聲罵說:“我懊悔沒允許了她。你們倆真沒配錯,好一對混蛋!快替我滾開。你不小心,看我把女人都毀了”——似乎這恐嚇的力量還不夠大,上帝又加上說:“并且把你吃的肉全都剝奪!”男人在這兩重威脅之下,抖作一團,戰栗地回去。上帝歎口气,感慨著何以造的人這樣不成器?但是轉念一想,這兩個人坏得這樣平衡,這樣對稱,這樣的象兩句駢文或一聯律詩,又不得不佩服自己藝術的精細。所以,上帝心安理得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露了個人的秘密,結果一無所得。同時男人怕上帝把自己的請求告訴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經告訴了男人她的要求,所以雙方不約而同地對上帝怨恨之外,還加上猜忌和提防。男人說:“我們日用的東西也將就得過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說:“他本領怕也用盡了,就是求他也變不出什么新花樣來,倒去看他的臉!真討厭。”男女同聲說:“我們都遠著他,別理他,只當他沒有。”于是神人間的距离更遠;上帝要他們來親近的目的,依然不能達到。上帝因此想出一個旁敲側擊的妙法。他們生活太容易,要讓他們遭遇些困難和危險,那時侯他們“窮則呼天”,會知道自己不好得罪的。
這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夢中惊醒,听見一种洪大的吼聲。向來只有人吃葷腥,此外畜生象牛、羊、豬等都長齋持素,受了上帝的感化,抱著“宁人吃我,我只吃草”的偉大精神。現在人以外,添了吃葷的動物,不但要奪人的食,并且人肉也和它們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貓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葷的畜生的肉,一概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精水怪饞涎欲滴,無非因為他是十世不破葷的和尚!男女倆听見的聲音,正是餓獅子覓食不耐煩的叫。他們本能地戰栗著,覺得這吼聲里含有敵性。兩人四周蜷伏的家畜,此時霍然聳立,豎起耳朵,屏住气息,好象在注意什么。這愈增加兩人的不安。獅子叫几聲后住了,它吼聲所裂開的夜又合攏來,好一會,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險暫時已過,都透了口气,態度松懈下去。男人伸手撫摸身邊偃臥的羊,發現羊毛又濕又熱,象剛出過汗的。女人打個寒噤,低聲說:“定是上帝和我們搗亂,我想還是找個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過夜。”兩人起來把牲口赶進山谷,然后躲入就近的洞里躺下。身和心漸漸地溶解,散開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里,忽然勒住,兩人頓時清醒過來。一陣無名的恐怖冰冷地從心上散布到四肢,凍結住他倆的身体和喉舌。這恐怖的原因象在黑暗里窺伺著,估計著他們。兩人不敢動,不敢透大气,一身冷汗直淋。時間也象給恐怖凝固住了,不复過去。突然間,恐怖不知到哪里去了,空气也仿佛釋卻負擔,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試探。同時山洞左右,一頭豬狂叫,只叫了半聲,以下聲息全無,聲音收束得給快刀划斷似的干脆。豬的叫聲徹底解除了洞里的緊張。男人伸胳臂給女人枕著,讓她睡在自己怀里;他們倆相處以來,從未象這樣的沒有欲望的需要彼此。到天大亮,兩人分頭出去。男人點家畜,少了一頭豬,其余的牛羊等也象經過大打擊的,無精打采。正在猜測著緣故,去打水的女人气急敗坏地跑回哭訴。她過樹林時,看見一條大蟒蛇蟠著——吞了豬后,正作助消化的飯后睡覺。水邊沙灘上,橫著一條鱷魚,昂頭向天張著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沒給它瞧見。看來四處都有危險潛伏,兩人不能再無憂無慮地生活了。“一夜之間怎會添出這許多怕人的東西呢?”兩人討論道,“無疑是我們尊稱他為上帝的造來害我們的。這樣,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惡的魔鬼。我們沒有眼睛,給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這一天!”這几句話無形中解決了自古以來最難解答的問題:“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惡魔那般猖狂?”原來上帝只是發善心時的魔鬼,肯把旁的東西給我們吃,而魔鬼也就是沒好气時的上帝,要把我們去喂旁的東西。他們不是兩個對峙的勢力,是一個勢力的兩個方面,兩种名稱,好比瘋子一名天才,強盜就是好漢,情人又叫冤家。
男女間的竊竊私語,上帝竟沒听見。他還以為自己獨一無二,不知道上帝唯一的“一”,早給男女倆看成中國古時醫生開方子在藥味下注的“一--二分半”。緣故是他雖然全知全能,畢竟是個上等人物,不屑親管被窩里的事,門背后的話。他此時搓著雙手,只等有好戲看。果然兩人垂頭喪气,想不出個辦法,但也不來求教上帝。一會儿,蟒蛇肚子里消化了豬,獅子和老虎開始在鄰近吼叫,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里把石頭垛住進口。只苦了余下的家畜四而亂竄,向山罅里覓藏身之處。上帝想:“妙啊!看野獸把你們家畜吃完了你們自會來哀求我。那時候,哼……”誰知道,天下事固不能盡如人意,人間事也未必盡如天意。上帝這种消耗策略,并未使人屈服。因為野獸總是野獸,欠缺文明的修養。譬如那蟒蛇沒受過教育,不知道顛扑不破的那句古話:“羊肉沒吃著,惹得一身膻”,所以它吃過豬后,想換換口味,囫圇吞了一頭大羊,一段凸出的身子象害著大頭頸的病,又象通貨膨脹的國家。但是,羊有角的,刺破它的咽喉,羊肉算是到口,卻賠了性命。獅子和老虎也是小家子相得很,不知道吃飯的禮貌,吃牛肉吃得搶起來,打作一團,結果老虎死了,獅子負傷到溪邊去喝水。這溪里的鱷魚是個文盲,沒念過韓昌黎有名的祭鱷文,所以不去吃魚蝦,反要嘗獅子的肉。那獅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罷了,那肯割舍自己的肉,又跟鱷魚性命相搏,打得難分難解,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給洞外慘厲的呼聲嚇得半死。听得野獸聲沒了,從洞口石縫里張出去,早有家畜三三兩兩在吃草。兩人放心出洞,,知道毒虫野獸都死完了,家畜并沒有損失多少。他們興高采烈,把打死的老虎等開剝,從此他們洞里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几天新鮮野味吃。女人還沒給美國名厂紡織的沙魚皮耀花眼睛,所以剝下的鱷魚皮已經夠使她喜歡的了。只恨那大蛇不是從中國古書里爬出來的,骨節里沒有明珠。幸而那猛獸也不是從中國古書出來的,否則女人吃了獅子心和大虫膽,在妖媚之外又添上凶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過啦!不過,他們也沒多少日子好過了。上帝看見他們因禍得福,又羞又恨。他了解要跟人為難,必須造些無皮可剝,無肉可吃的東西。于是皮毯子,皮大氅以及家畜身上的毛里忽然有了虫。晚上滿空都是毒蚊子。兩人吃東西時,蒼蠅象大點下投的黑雨。還有無孔不入,無法防御的微生虫。不出上帝所料,兩人同時病倒,不多時,都吐口气死了,實現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誓。蒼蠅還不放松地工作著,更一會儿,兩人尸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羊,豬甚至老虎和獅子肉的人,給那些小東西吃得剩些殘骨。上帝造這些虫豸,注視著它們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這一對男女死,只要他們吃苦后來向自己屈服,自己還要留著他們的。到蛆虫吃完人肉,要鑽吸骨髓時,他才醒悟,懊悔已來不及。不知是微生虫做事太神速呢,還是男女倆見事太晚,至少上帝沒有得到他們悔罪的表示。他造了東西來實現自己的計划,象人,象猛獸,象微生虫,結果何以總不是他最初愿望的一回事呢?上帝恨著--睜開眼來,只看見下午的太陽無力地懶在山頭。适才的事,原來是夢。自己主宰一切,要作就作,而夢境偏有治外法權,不受他管領,這也夠可气了!但是,這夢安知不是預兆?造人來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無邊無底的歲月孤獨一個怎樣度呢?上帝伸著懶腰,對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已盡的世界,長長地打個厭倦的呵欠,張大了嘴,好象要一口吞卻那無窮無盡,難消遣的光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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