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4日 星期三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哈哈哈

原文出處:上海東方早報 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2/3/10/757332.shtml


讀了《美,看不見的競爭力》,我覺得中古的幾位大詩人,陶淵明,李白,王維,白居易,都會出來找蔣勳拼命。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不嚴謹的寫作,比所有的“戲說”和“大話”都強,幾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說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劑,不算是過於嚴厲的指控吧?

/江弱水



要形容這是個什麼時代,我想到的詞首先是忽悠,可是這個詞常見的解釋都不能得其神韻。我一直想給忽悠下一個準確的定義,發現很難,除非輔之以一些描述。首先,忽和悠都是動詞。平常我們講忽閃,講晃悠,忽就是閃,悠就是晃。然而,忽和悠又都是形容詞。忽者,短暫也;悠者,久長也。你要說什麼什麼的十萬分之一,那就用得上忽了,十忽等於一絲。但悠久啊悠長啊悠遠啊,悠便是好久好長好遠。現在,我們可以想像了:有那麼一個人,好像拿著個手電筒,在你眼前晃啊晃啊,閃啊閃啊,你暈了,像被催眠了。於是,你不再是你了。一會兒工夫,你被騰挪到另外一個你本來不在的立場觀點上去了。總之,你就依了他了。忽焉在此,悠然在彼。等到你悠悠醒轉,會發現已然到了一個你不認識的地方,你悔恨,你羞愧,你對真相的認識會清晰得發疼。

“東村姓施的姑娘就叫東施,西村姓施的就叫西施……”我讀蔣勳,是從《南方週末》(2011年11月3日E26版)上他講《美,看不見的競爭力》的演講錄開始的。但他講著講著,我好像夜航船中那個腳都不敢伸直的小和尚,漸漸從高談闊論中聽出些破綻來。

蔣勳說,越王勾踐一次給吳王夫差送去十幾個美女做間諜。我記得只送了兩個,一個西施,一個鄭旦。效顰的東施沒有送啊,怎麼可能“她擺出各種姿勢,夫差都不太看她”? 《莊子·天運》明明說東施是西施鄰里之“醜人”,勾踐敢送給夫差麼?不敢送的。

蔣勳又說:“老子在《道德經》裡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所有人知道的美已經不是美了。”老子這句話不能這麼解釋吧?所有人都知道美之為美,醜也就為人所知了。這解釋是由後文“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等等所決定的,古來沒有異議的。

蔣勳還說:“鍾嶸寫《詩品》、謝赫寫《畫品》,把詩人、畫家分為九品。很多詩人寫了大量的詩,但是‘下下品’,陶淵明的詩‘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簡直像白話,但他把詩的思辨品質拉到了極致,所以是上上品。”我覺得,你要說陶淵明詩是上上品,就不要扯上鍾嶸的《詩品》,因為偏偏是鐘嶸的《詩品》把陶淵明放在中品裡。你這麼掰,會讓人誤認為鍾嶸本來是列陶詩在上上品的。

簡直都不大想跟他爭論“氣味到底是什麼”這一複雜的問題了:蔣勳說“它是肉體生命已經不在了,還在空氣裡流動著的東西”,我認為肉體生命如果還在,空氣裡也會流動著氣味。不能說聞香識女人,那女人就一定不在了。

最後,蔣勳談到了他的老師佛陀:“我最敬佩的老師佛陀沒有寫過一本書,我們今天看到的很多佛經,不過是他學生的筆記,所以開頭總是說‘如是我聞’。有一天佛陀不想講課了,就拿一朵花給大家看。他的意思是說:我一生講的經,就在那朵花裡,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以我之寡聞陋見,只知道禪宗講出處,都用《五燈會元》裡“世尊昔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的故事。但此外沒有在任何地方聽說過,釋迦牟尼拈花給大家看是不想講課了,而且還有那麼深奧的生命美學在花裡頭。

我想我是遇見大忽悠了。本來給忽悠一下,沒迷魂就是了,可是寒假裡逛書店,發現《美,看不見的競爭力》一書赫然在展示臺上,翻翻目錄,裡面講《富春山居圖》,講《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講《長恨歌》,都是很有競爭力的話題,就買了一本回來拜讀,讀的過程非常刺激。鑒於蔣勳的影響力之大,便去圖書館找了他更多的書來。寫這篇文章動因有二,一是想搞搞清楚什麼叫忽悠,二是過春節百事俱廢,也確實比較無聊。  

蔣勳的軟文裡有太多的硬傷。讀了《美,看不見的競爭力》,我覺得中古的幾位大詩人,陶淵明,李白,王維,白居易,都會出來找蔣勳拼命。

我們平常開一個講座,大約事先總要做點功課,但蔣勳講一個東西好像從不需要找個注釋本參考一下。他對具體文字的解釋,真是一空依傍,強悍無比。下面都是信口開河的好例子: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蔣云:“這其實是另外一種蒙太奇。‘南山’講的是終南山,在陝西,可是他已經有了對‘南山’的嚮往。”(第101頁)按:陶淵明時在柴桑。南山指廬山。或云此處用《詩經》“如南山之壽”的典,因為采菊是服食延年的意思。都跟終南山不沾邊。白居易效陶淵明寫過“時傾一樽酒,坐望終南山”,那才是。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蔣云:“是說:這裡面有一個非常迷人的生命真理,可是不要跟我辯論,辯論的話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第102頁)按:是辨析的辨,不是辯論的辯。蔣氏不辨即論,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蔣云:“我們今天好像在‘大化’——就是所謂的生死——巨大的生命運行中,我們像一個在海浪中跳躍的狀態,一個大浪過來,我們可能就翻了。”(第107頁)按:我已經翻了。大化者,天地也,自然也。縱浪也不是衝浪,只是放縱、放浪、放達其中耳。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蔣云:“所以他也很高興就跑去找,可是沒有找到,就病死了。”(第122頁)按:“規”字六朝人常用,表示意圖。“欣然規往”是高高興興地計畫前往,但是沒有真的“就跑去找”,“未果”僅指沒落實。

“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蔣云:“跟周圍一些年紀大的人一起出去走走,到處遊玩。”(第127頁)按:扶老,拐杖嘛。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蔣云:“唐朝長安城很大,有好幾層,所以用‘九重’形容。好幾層的城牆,忽然發生的戰爭讓它煙塵漫天。”(第162頁)按:《九辯》有“君之門兮九重”,朱熹集注曰,天子之門有關門、遠郊門、近郊門等九重。九重城闕應指大明宮城,千乘萬騎是指皇帝車輿,不是說整個長安和長安人民。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蔣云:“‘凝睇’就是忍住眼淚。”(第167頁)按:凝睇,定睛看也。廣東話看還用睇字,讀如tai音。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蔣云:“‘九華帳’,是說那頂帳子上的花有九十多束,非常華美。”(第187頁)按:曹植《九華扇賦序》謂“中結成文,名曰九華”,是指很多圖案花紋勾連環繞。不知從哪來九十多束花。

這些對字詞基本意思的解釋,望文生義,令人發噱。請注意,上面這些例子,只是從他講陶淵明和《長恨歌》的三篇演講錄裡找來的,也就是此書第99頁至第192頁。下邊的例句仍然不超出這不到一百頁的範圍,那些特別過硬的傷,真令人過目難忘:

我們有個成語叫顧影自憐,就是看自己的影子而產生一種對自己生命的悲哀感。(第106頁)

我覺得他的詩可以拿來作為哲學上的命題來進行討論,尤其是下面我們特別選的《形贈影》、《影答形》。各位有沒有發現,這是在我們的文化裡,第一次把人分成兩部分來看?(第103頁)

王爾德有一個長篇小說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道林·格雷的畫像》。道林·格雷是一個非常美的人,畫家給他畫了一張像,放在閣樓上。然後他自己慢慢長大、衰老,同時也經歷了許多人世上的事情。等他再看到他年輕時候很美麗的畫像,他就痛恨那個東西喚起他的記憶,他就刺殺了那張畫像,他整個人也隨之蒼老了。(第104頁)

雖然魏晉三百多年……(第130頁)

我在印度特別去看了一個地方,叫做納蘭達,是一個佛教大學,當時玄奘求法的地方。(第175頁)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這又是一個對仗的句子,“鴛鴦瓦冷”對“翡翠衾寒”,“霜華重”對“誰與共”。(第184頁)

“憐”字那麼解,悲哀感確實能夠產生了。莊子裡面早有“吾喪我”的命題,怎麼會到了陶淵明才第一次把人分成兩部分來看?《道林·格雷的畫像》的情節恰好說反了:道林·格雷儘管一步步墮落,美貌卻幾十年不變,因為有閣樓上的畫像替他衰老醜惡,最後他怒刺畫像,卻把自己刺死,倒下去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傢伙,而畫像又恢復少年時驚人的美。歷史系出身的人居然拎不清,魏晉不多不少正好兩百年(西元220-420年),哪來的三百多年?Nālandā從玄奘開始就譯成“那爛陀”,去過了還能叫它“納蘭達”?最後,小學生都知道,“霜華重”跟“誰與共”不對。  

可是,比起下面的胡扯,這些都不算什麼了。蔣勳說:

文人很麻煩,文人是到了某一個程度他就下不來了。所以陶淵明或者曹植,這些人最大的麻煩是變成文人以後,他沒有辦法回到勞動這個層次。所以他講“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就是他不曉得要做什麼了,因為他沒有一個可以謀生的東西。(第124-125頁)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已經快荒蕪了,怎麼還不回家?我常常覺得這個東西是文人的美化,大家千萬不要以為他回家就真是種田去了,他絕對不種田,因為文人不會種田,頂多是雇別人來種田。(第125-126頁)

厚誣古人,莫此為甚,而且話說得忒佻薄。誰只要稍稍翻一翻《陶淵明集》,就不可能看不見那些躬耕力作的詩句:

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五首》其二)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五首》其三)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雜詩十二首》其八)

千古風流陶彭澤,是宋以來所公認。這風流,不單是飲酒采菊,更多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真的“回到勞動”,真的“種田”。陶淵明自謙說“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即所謂“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說的是不願委屈自己去做官,以至食祿無望,別的營生又幹不來,種田也種不好,“南山種田時不登”。顧隨特別討厭黃庭堅的“看人獲稻午風涼”,關於陶淵明,他說得好:

別的田園詩人是站在旁觀地位,而陶是自己幹。陶淵明寫“晨興理荒穢”,也還是象徵多而寫實少,那麼他是騙人嗎?不是,他做事向來認真;就算這是象徵,他也確過此種生活,否則他寫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樣?(《駝庵詩話》)

我現在敢肯定,蔣勳在開講《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時,根本就沒有多瞅一眼那薄薄的《陶淵明集》,否則他不會如此輕率地說陶淵明寫躬耕是美化,還說陶淵明寫家貧是騙人: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其實這有點騙人,我們讀歷史都知道,陶淵明家沒有那麼窮,他們是世家,出了好幾代的大官,這裡只是說他沒有做到大官,沒有很多政府給他的傭人和僮僕。所以這是相對而言,在當時貴族出身的人覺得這樣大概是“貧”了。(第124頁)

陶淵明明明“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而且有時要乞食,“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要是像這樣上代闊過下代必定不窮地來推理,杜甫的窮也是“有點騙人”了。白居易、蘇東坡、辛稼軒等心目中最不可企及的偶像,“古今賢之,貴其真也”的陶淵明,到蔣勳嘴裡卻成了“有點騙人”,“大家千萬不要以為他回家就真是種田去了,他絕對不種田”。至於陶淵明的詩,更不在話下了:“你看他寫詩的時候,忽然會講很多道理,其實蠻討厭的。”(第115頁)只能佩服這人真敢講啊。佛家本有持不妄語戒的。  

但蔣勳嘴上一旦跑起火車來,你就完全拿他沒辦法。在這幾篇以陶淵明和白居易為主題的演講中,李白和王維也十分受傷。王維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安祿山陷長安,王維被拘,稱病,“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這是王維陳述的全部事實。新舊《唐書》只是省略了裴迪的轉述,說“維聞之悲惻潛為詩”。這個事情,到了蔣勳那兒卻被狠狠地參了一本:

安祿山做大燕皇帝,登基時一定要有典禮音樂,所以他命令王維帶領所有梨園沒有逃掉的音樂家在登基典禮上演奏音樂。王維本來不肯,可是如果他不肯,所有的樂隊成員就要被殺掉。王維最後含著淚演奏登基典禮音樂。(第173頁)

這都哪對哪啊。但蔣勳接著還說:“王維終於被放出來了,放出來之後他就到了陝西買了一塊地,說這一輩子再也不要做官了,就開始畫畫,開始寫詩。”拜託。王維放出來已經是五十八歲。他集子裡最早的詩是十六歲作。

李白則被整蠱,因為國籍和血統問題:

我覺得漢人有一點慚愧,漢人應該是漢詩寫得最好的,結果卻不是。李白的出生地據考證是吉爾吉斯,白居易是回人,他們身上有另外一種不同的血液。(第142頁)

真是慚愧,漢人怎麼就想不出這樣的句子,一個吉爾吉斯人竟然想出“一枝紅豔露凝香”…… (第150頁)

中國詩歌歷史上出現過兩個高峰,一個是李白,一個是杜甫。兩人相差十一歲。一個從吉爾吉斯來……(第150頁)

李白當時傻乎乎的,一個吉爾吉斯人,對漢人政治的複雜性根本不瞭解。(第171頁)

前面說李白是吉爾吉斯人,也許我們可以想像李白也許長的是濃眉大眼、絡腮鬍的樣子。(第177頁)

真是興會淋漓啊!李白出生于中亞的碎葉城,簡直成了蔣勳的獨得之秘,被牢牢地揪住不放。吉爾吉斯,吉爾吉斯,吉爾吉斯,濃眉大眼絡腮鬍的李白終於吃弗消了,但是當他聽到下面這番話,才明白他這一輩子算是白喝了——

李白永遠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從來不跟人喝酒的,要喝酒就跟月亮喝,從來頭都不低下來看。(第151頁)

蔣勳聳動聽聞的方式如出一轍,他總是將個別說成普遍,將一次說成永遠。又喜歡古今比附,什麼“唐朝最有趣的一點,是沒有外匯管制”呀(第160頁),什麼“可能部長級以上的才有資格有一個洗澡假”呀。說者口滑,聽者耳順,效果呢,的確蠻不錯的。至於文外之旨,生命美學,那你就聽他掰下去好了。  

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不嚴肅的演講,這樣不嚴謹的寫作,比所有的“戲說”和“大話”都強,幾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說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劑,不算是過於嚴厲的指控吧?

這是忽悠的典範。經過一番令人眩暈的晃啊閃啊,王維應該為他做過莫須有的安祿山登基典禮音樂會首席代表而戰慄不已。李白已傻。陶淵明或會淡然置之,“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白居易可能有點情緒不穩定,因為他深知忽悠是怎麼回事。楊貴妃其實是給唐明皇忽悠了的。“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這是忽。有點像蔣勳是不?那麼,接下去就是悠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